一 (第4/4页)
不理,抬头挂钟映入眼帘,镂花白银指针指着一个近凌晨的时刻。他撤下视线转而盯着面色平静的傅缨,忽地笑起来:“这么晚了傅总司令怎么还在我这里浪费时间,不担心回去后被夫君追问?” “没事,”傅缨点了点头,温声回答,“他不是无理取闹之人。” 简单话语像袅袅火舌拂过虞韶的胸口,本就被酒精浸透的心脏一下子爆出火星,让他的笑容陡然扩大:“不愧是包办婚姻弄来的,相当温良恭俭啊……” 傅缨转过身正对着他,神色不改,轻声打断他的话:“你心里气的是我,不必牵扯别人。” 话语中包含着划分界线与不动声色的维护,让火星燎得更裂,心脏干瘪开裂成旱灾中的树干,火苗游蛇般沿着缝隙舔舐。他眯起眼,笑容毫无意义地加深着:“对,是你。”他恨透这人总是无动于衷的态度,像高居庙宇中一尊白玉观音,凡人的哭喊痛吟入耳都不过是蝇虫嗡叫,那张沉静的面孔像一张琉璃假面,任谁来都揭不开。 虞韶抿起嘴唇,心脏缩成一团缺水的干草,手指向后摸到一只玻璃水杯。 杯中水被尽数泼在傅缨脸上。只是虞韶不知道这杯水才刚接来,还烫着,对方只闭了闭眼,水珠自白玉般的面庞往下淌,所过之处很快烫红起来,半张脸上像挨了狠狠一巴掌。跟在身后的副官想上前来,被她抬手挡住,再次睁开眼时,嵌花琉璃般的浅色眼珠里看不见一丝情绪,直直盯着他,缓缓走近过来。 虞韶扶着桌子,突觉窗外寒风大作,利爪般狠狠抓挠着紧闭的窗玻璃,窗旁一树枯槁的枝桠拓了影子进来,摇曳得凄厉狰狞,将满室搅进一潭怪影中。他就像察觉了真相的王生,冲动之下用一杯水浇糊了画皮面,当青面獠牙的狞鬼在美人皮囊下隐约浮动时却没了后招。他闭上眼,身体一斜坐在床上。 身体突然被一股滚烫俘获,接着是酷寒,迥异的温度在体内并行如蛇,让虞韶在寒冷的三九天猛地出了身大汗。他一下子蜷缩紧身体,极痛极痒的骨骼深处爬出细细的线虫来,啃噬血肉,阻塞血管,叫嚣着要得到什么。他的五脏顿时绞成一团,眼泪同汗水凌乱地涂满面颊,无措地咬着指尖嘶声呜咽起来,胃部空荡荡的倒没吐出些什么。看他这样子,傅缨停下了脚步,模糊听见她叹了叹气,跟医生交代了句“好好照顾他”,身影便自余光中消失。 医生想上来搀扶,被犯瘾的虞韶一把推开。他自顾自地坐在地毯上,倚着床脚把自己缩进小小的一块里,脑子里回旋的满是同一个背影,恍惚间像回到几个月前的某个清晨。离开家刚开始还没有那么糟糕,那些人只是妨碍他寻找工作,冒出几句言语羞/辱,半逼迫半诱哄。但没关系,他同家里断绝关系时就有这个心理准备,他能想办法周旋,化解刁难,再慢慢摆脱,不难,他可以做到……但是某天他看到了一份报纸,刊登了新上任的傅总司令结婚的消息,双方都不是高调之人,但介于身份地位报社仍旧给了足够的版面,另一方是前朝高官世家出身的公子,新旧结盟,珠联璧合,到处都是一片祝福美誉。 关于男方如何如何才貌兼备,傅家给出的彩礼又如何如何丰厚大方,虞韶没有看到,只要标题,只要标题就够了。他砸烂了自己房子里所有能砸的东西——说是房子,其实只是个勉强的栖身之地,实际还没有虞宅里虞夫人养的名贵犬住的圈子大。回过神来,他站在一地狼狈散乱中,用自己的钱辛苦购置、一点点收拾好的物品垃圾般滚落脚底,他忽地如梦初醒,他好像……不,他的确已经一无所有,他非要跟逼迫他顺从的条条框框拧着来,于是他一无所有。有些事情并不是真的能击溃你,它只是在恰当的时候充当了最后一根稻草。 曾经百般抗拒的大烟这会儿成了最佳的消愁物,开始吸的时候并不好受,恶心犯晕得胸口像淤了血块,但慢慢的就能尝出些滋味,神智和身躯在浓白烟雾中飘飘然如羽化登仙,其他之外的所有都变得不那么重要。只是那阵子过去后又会摔回地面,疼痛加倍席卷,但是无所谓,都无所谓,她不在,他们都不在,失翅的雀儿在污泥里蜷缩痛哭,阳光从窗上撤去,不再回来。 闹腾了一会儿,没了力气的虞韶被医护搀扶上床,后半夜又发了高烧,脑子烧得晕乎乎,所有记忆像水中泡散了的书页,分不清是真是假,也分不清时序顺列。到了快天亮,他做了个还算清明的梦。 他回到童年待的镇子,树影光斑手指般拂过面颊,短头发的小姑娘灵巧地爬上树顶,低头朝他伸手,模模糊糊说着树上风景漂亮,催促他也跟着上来。他犹豫片刻,却被遥远的某个小玩意儿吸引了目光,说一句你自己玩吧就这么走开,过去发现那地方空无一物,回头槐树与水塘也烟散般消失无踪。 他没有伸手,于是再也跟不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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