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风俗店的神崎小姐》(2) (第9/9页)
张洋抽出根玉溪,狠吸一口。 他说,「高一下学期,大概是星期二下午晚自习,班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。等我跑到办公室,班主任一脸无法启齿的表情。翻来复去说了半天,我才听隐约明白。她说‘刚刚医院打来电话,你父亲出车祸了。’,这话不难理解,当时我却脑子空白,硬是一个字都听不懂。活像是耳朵里被海水浸满,人声成了咕嘟咕嘟的气泡噪音,分毫入不了大脑里。那种情况下我被送回家中,接着又莫名其妙的坐在了医院抢救室门口。事到如今,我还是弄不清当时的情况,只记得写着「抢救室」 三个字的指示灯亮了一夜红光,我也在椅子上坐了一夜。」 烟雾从张洋鼻孔窜出,嘴里吸入。 「等到我彻底回过味儿来,已经是第二天下午,我爹已从抢救室转到普通病房,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个缠满绷带半句话说不出来的木乃伊,眼睛紧闭,呼吸均匀。仪器上起伏的蓝线,是他活着的证明。死了般活着。」 张洋眯起眼睛,边回忆边说,「这往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,整个高中期间我一边照顾我爹一边打着零工,最终在高三上学期选择退学。成年以后,我考了驾照,贷款买了辆车做起出租,干到今天。」 「这样的日子,没有酒怎么过活?」 张洋把烟蒂扔在水泥地面,用脚踩灭。 燕姐撇撇嘴,没说什么。 「的确。」 我说。 张洋沉默了一会儿,说。 「坦率地讲,我爹瘫痪在床起,没再听过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。整日只有咿咿呀呀的呻吟,我快不记得他原本究竟是什么模样。我想,眼睁睁看着自己健壮的身体一天天干瘪下去,着实是件残忍的事情,任谁也无法平静。你知道吗?人越是死到临头,越想要活着。每次看到他那双渴求的眼睛,我总认为自己是个不孝的人。不仅是我没为他的死流过一滴眼泪,更因为我曾切实的思考过,是不是干脆把他捂死,或者装作不小心煤炭中毒。这想法跟谁都没法说,我爹不可能知道,我却认定他察觉到我的心思。当父亲的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儿女?」 燕姐抿住嘴唇,扶着张洋手臂。 张洋倒完最后一滴牛二,拿着碗来回摇晃,端起放下几次。 「我爹生前的物品我只留下了照片,其他烧了个干净。不是一定要烧,好些物件拿去回收利用当然可以。我总觉得那些东西上或多或少残留莫可名状的东西,他生前历经折磨的灵魂也许还附在上面。我想为此前的生活做个了断,了断的不是关于他的记忆,是了断我这6年间的记忆。」 张洋面无表情地如此解释,他真这么想吗?至亲之人的离世何至于冷酷至此。 他必然不会无情到那种地步,倘若张洋果真那样,我绝无机会来到他家,更不可能因为大雪困在此处。 说到底,张洋恐怕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张叔的离世,尽管肉体与精神早已消失在此间世界。 脑芯中某条神经仍旧停留在时间轴的反方向。 灵魂割成两份,一方向前,一方留在原地。 张洋便是如此,他的过去凝视着现在,并将永远持续。 我约略理解张洋的感受,不只是一部分的感同身受,是连我自己都吃惊的程度。 「赔偿给了多少?」 我深呼吸一口气,试图转换话题。 「赔偿?」 张洋往胃里装了几口牛二说,「对方穷光蛋一个,除了一辆桑塔纳和一屁股债以外啥都没有,那破车 最多值两万,卖不卖的出去还是两说。」 「那判了几年?」 「死刑。」 他说,「醉驾,两死一重伤,轻判不了。」 「两死?」 「一家三口,夫妻当场死亡。」 张洋蹙眉说,「据说那对夫妻俩本来是准备带着儿子来阜新探亲,偏偏出了这档子事儿。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,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。」 屋内的时钟指针敲击我的意志,脑子里有个奇怪的想法。 「那人是不是叫李明?」 我说。 「好像是,你怎么知道?」 张洋讶然。 「许是曾在报纸上读到过。」 我只觉眼前的世界两端倏然升起一根巨大红线,原本不同时空的人事物串联成一个圆环。 那个名字如同罗塞塔石碑,以他为点,瞬时记忆连绵不绝地涌来。 我惊觉死亡之深刻竟至这般田地。 「是吗。」 「嗯。」 到头来我和张洋并无不同,我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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