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 失乐园 (第2/2页)
然后是麻木。 帝国很高兴,他们都不是死于瘟疫。 所以瘟疫依旧是可控的,政策依旧是正确的。一车一车的物资被运进城,跟着长枪短炮的宣传,可城里的人还在忍饥挨饿。帝国批判地方的无能,批判人性的贪婪,批判自救的风险,唯独不看自己。 秩序的缺失,到底是谁造成的? 地方的无能为力和帝国的好大喜功,谁才是罪魁祸首?新闻中播报的,除了帝国的繁荣就是联邦的昏聩,一切都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,预示着帝国终将战胜一切,成为蓝星唯一的霸主。 歌声太响,响到听不见挨饿受冻的人,听不见求救无门的人,听不见流落街头的人,听不见被凌辱虐待的人。他们只听见花团锦簇,只看见歌舞升平,这荒唐的、颠倒的人间。 皇帝口谕:饿死事小,失节事大。 原来百年已过,帝国人还是要抱着贞节牌坊义无反顾地去死,为了所谓的帝国颜面去死,为了所谓的平稳安定去死。 这么多条人命,只是为了面对联邦的外交官时可以昂首挺胸地说:帝国无人因瘟疫而死。 帝国终于在盛世的凯歌中走向失范失序,再也没有人可以拯救这辆失控的列车了。 郑邀水的父亲最后拉了一曲小提琴,他擅长吉普赛之歌,可最后他选了梁祝,正如这世间所有的情感,总是决绝而绵长,正如这世间所有的忧愁,如泣如诉。 老人拉了一辈子的小提琴,临了心里只有坦然,祝英台选择殉情的那一天想必也是如此,没有那么多热烈的情感,平淡地选择追随所爱之人。 早已作古的老师也拉过这首曲子,他教学严厉,但私下又会给学生一些巧克力作为奖励带着酒心和樱桃蜜饯的夹心,那是很多孩子第一次尝到酒精的味道。 老人那时候总是舍不得吃,带回去给自己母亲,因为母亲有一次说那个巧克力里居然有樱桃,酸甜的,很好吃。 老人把心爱的小提琴放回琴匣,轻声说道:“晚安。” 他选了个不怎么体面的死法,可现在也没有办法考虑体面与否了。他只是不想给自己的孩子添麻烦。他是个高傲的小老头,喜欢梳老式的油头,穿定制的西装,系带的牛津鞋。他事事都爱亲力亲为,如今却什么都要靠孩子操劳。 他的高傲不允许他做孩子的累赘。 他写好了遗书,用的是他当年带队去联邦比赛赢了金奖拿到的那支钢笔。很漂亮的笔,郑邀水小时候就很喜欢,总想偷偷摸摸抠下上面镶嵌的宝石。 老人想着,帝国原来不是咱们的帝国啊。 郑邀水甚至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。他骨子里的离经叛道到了生离死别这天好像突然销声匿迹了,他好像一瞬间成了披麻戴孝、哭天喊地的孝子贤孙。他突然和所有讲究红白喜事的人产生了共鸣,他想给父亲一个体面的葬礼。 因为老爷子生前最讲究体面。 可他不能,他只能焦急地联系别人为他父亲收尸,联系殡仪馆火化,最后连骨灰都只能暂存着,等哪天恢复了自由再去领。 郑邀水记得,小时候农村里死了人,讲究的人家会请地方剧团来敲敲打打,唱三个晚上的地方戏。他也想给自己老爹办一场,老爷子嘴上不说,其实还是很喜欢热闹的,最后一段路,老头肯定不喜欢人们都哭哭啼啼的。 吹吹打打,说说笑笑,投胎去也! 爸,你那个时候一定会指着我的头,咬牙切齿地说:“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!”然后咱俩又嬉皮笑脸地勾肩搭背了。 郑邀水写了那么多违心的话,轮到讣告想写两句真心话,可讣告又能多写几个字呢? 鸡蛋撞不碎高墙,可是鸡蛋也是生命,凡生命必有记忆。 时尚已死,正如诗歌已死。 郑邀水倾尽家财换到了一次偷渡的机会,爬上了驶往外海的船,他甚至不知道这艘船要去往哪里。那些美丽的衣服和首饰,曾经自己赖以生存的所谓时尚,他什么都没带走。 他穿了一件白色的亚麻长袍。 他看见路边有白色的野花,摘了一捧,带上了船。 我恨这样的帝国。 不是不爱,只是爱到了极处被背叛的人会生出无奈、绝望,还有极致的恨。 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?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! 是的,我没有。 别人都能理解都能体谅帝国的难处,为什么你不能! 是的,我不能。 我不配继续生在帝国。 郑邀水美而自知,他不愿意为贞节牌坊蹉跎岁月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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