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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曲中幻梦 (第2/2页)

注“上海1920-1937”。

    我将留声机捣鼓了半小时,修理得差不多能用,放上唱片,按下开关。

    涡轮唱臂启动,圆盘缓缓旋转,时光在红宝石唱针下溯游,四季轮转,昔年重来,袅袅歌声升腾飘散。周璇的、白光的……

    直到一段西皮慢板晃悠悠流出来,我下意识地坐直身体。

    “不……”刚听一个字出头,我就彻底支楞起来,睁大眼,张开所有感官去体会,像有一条浅粉色丝绸抹过脖颈,凉凉滑滑,我的喉咙跟着泛起清甜味道。

    又甜,又绵,又亮,藏着韧劲儿,气贯虹霓地唱完十个字:不由得潘金莲怒恼眉梢。

    是他,这世上只他一个,梅兰芳。

    我好像全身僵直,可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,血液在冰凉的四肢下横冲直撞,说不清为什么是在此时,为什么是在此刻,我第一次听懂了他。

    一个绵厚的声腔承接上梅兰芳:“自幼儿——配武大——他……”这音色温良柔婉,亦是彰显了名家风尚,如果说方才乍听梅兰芳,是从华山之巅坠落,那此刻就是被一团厚厚云絮接在怀里。

    这是尚小云的唱腔。

    接下来是荀慧生,再接下来是程砚秋,一人一句,绝对的神仙打架,让我这个凡人忽而如坠深渊,忽而如登瑶台,忽而如履薄冰。

    (梅)不由得潘金莲怒恼眉梢,

    (尚)自幼儿配武大他的身形矮小。

    (荀)年荒旱夫妻们受尽煎熬,

    (程)因此上阳谷县把兄弟来找。

    我痴痴呆呆地听着,像癞蛤蟆一样两眼发直。

    四人突然合唱一句:噫!蠢精怪变人形。

    这一声戳醒了我,眼泪哗地涌出眼眶,我心甘情愿地哭了起来。唱片播放到末尾,西皮流水的声音渐渐远去,唱针呲呲划在空音轨上,细细密密的噪声落在我皮肤上。

    可是我的心、我的脑已经被戏的余韵填满,再也容不下其他,谁能说清这世上的兰因絮果?少年时好奇戏曲,去剧院看过富丽大雅的;青年时想要学习,在中国姑城认真拜师学艺,上下求索,却都不及此刻对中国戏的领悟之深。

    这一张1932年长城唱片公司灌制的,大俗大俚,至真至性,像一顿乱棒把我打倒,让我不能不摆出五体投地的姿态。

    梅兰芳的“样”、程砚秋的“唱”、尚小云的“棒”,荀慧生的“浪”,我只用到一双耳朵,却将其中的色声香味触法体会了个遍,昆曲与京剧是相通的,清朝曾有“花雅之争”(花部为京腔、秦腔等,雅部为昆山腔。当时花部胜出,从此京剧发扬光大),自古以来合久必分,分久必合,根据辩证统一法,日后亦会有“花雅合璧”。

    妈妈收藏了当年四大名旦的新戏,程砚秋的,梅兰芳的,尚小云的,荀慧生的,我听了个饱,不知白天黑夜,老刘给我送过几次吃的,后来还是死活把我拽下去了,路过玄关处的镜子时,我轻飘飘往里面看了一眼。

    里面是一个胡子拉碴、两眼清亮的男人。走出陈宅,我两手插兜,迎着风走上街道,走进人潮,清风像微凉的手插入我的长发,不时有路人的目光刻意在我身上停留,是的,我有些疯,有些痴,沉浸在幻梦里,放荡不羁就是我。

    但也不是完全漫无目的,我隐约知道自己要去找聂甹悠,他跟我提过,平时他一般在cbd金融街。

    依旧无风闷热,绿色丛林构筑的城市里行人匆匆往来,衣冠楚楚,戴墨镜的,垂着眼皮的,表情都是一键复制般的漠然。

    红灯灭,绿灯亮,我在人流中抬头,恰好看见聂甹悠高高站在花旗银行门前,他身边蜂拥一群西装人,蓝色,灰色,黑色,像一个个移动的方块,只有他,白衣翩翩,向我望来。

    我木然随人群行走,穿过斑马线,走向他,似乎有天外来音,如丝绸在半空飘摇变幻,慢慢坠落。

    是杜丽娘诉衷情,李春香吟心事;是海岛冰轮初转腾,是一生只为一人去。

    我的心很空,轻的要飞起来了。

    聂甹悠一步步走下台阶,向我走来,我突然甩掉所有禁锢,压低声音问他:“有没有筱翠花的录像?”

    他轻轻皱眉:“什么?”

    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尽量稳住嗓音:“你有没有,言慧珠,杨月楼,筱翠花他们的录像。”

    那些名声逊于四大名旦,却也曾风靡天下的唱腔,我也想听,我一定要听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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