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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5) (十一年前) 榆州地近南疆,方圆百里尽是破墙烂瓦,接连向拥,似色泽陈黯的平川。 平川内唯一枝出挑的尖芽,便是跻身街坊的谢府:说气派不假,合着是侏儒里挑高个儿的气派;说精巧也不离,却是一番荒年里粉饰太平的精巧。有幸赴南云主家长长见识的子弟爱拿此来显摆,显摆罢,免不得目露失意与轻鄙,很有些小人的穷酸相。但穷酸得不无道理,即便在此处高人一等、傲视群雄,比之南云谢氏,榆州谢氏就是彻头彻尾的笑话了。 旁支与主家譬若枝与干,枝生得好,于干是增了颜面;枝条旁逸斜出,俨然群魔乱舞,却不会有人怪罪干生得不正。谢怀安这一脉,不巧应着后一种情形。 如今回思,大靖洵丰二年开初就逢了凶兆:朔方駃雪成灾,枯骨在在;前朝慕容氏遂举事于西陲,势不可摧。小暑前后,渝水决堤,榆州罹难,饿殍遍野。青黄不接之际,榆州猎户在蒿庐前悬滴血的狗头,谢府的境况尚不至此,但也打发走一批仆妇。 谢怀安系庶出,家仆刁滑,以致他在夜里摸熟了连着厢房与药庐的路。往返一趟约略半炷香,不很费时,但一呼一吸却只在顷刻,人事之变亦然。末次端药回去,他唤作“姨娘”的女人睡得沉了,他看药碗业已凉透,怯怯去勾她瘦如柴棒的指头,不见动静,忽地湿了颊。 守灵头日起了坐丧的妖风,扰得白幡忽起忽落,影子跟着一摇一荡。仿佛梁架上有一只倒吊的厉鬼,乱发倒垂,在地上来回拖动。 谢怀安恍惚地数白幡的影子,眼珠间或笨拙地拧过半周,不知过了多久,突然大叫一声蹿出去。 屋外白皑皑的月光把土地变成一汪冷清清的潭水,深得像能吞人。 他愈发胆憷,一扭头,屋舍还在,大开的门扉又是一张吃人的嘴。 吞人、吃人……哪里不是呢?它们连皮带骨吞了母亲,下一个……便要吃他了! 他偻身喘气,始觉背脊酸疼,继而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疼。冷汗把衣与肉紧粘到一块,一弯腰,粗麻逆向刮过背,像是有只手按住皮肉狠狠推了一把。他打了个趔趄,扶着膝髁,心头漫上沉甸甸的绝望。 快些……快些吃他…… 去见母亲…… 呆在谢府受人摆布,也同被吞食了没什么分别—— 可是…… ……可是! “你不甘心,对么?” 谢怀安霍地抬头。 夜风催云蔽月,清辉瞬息溟蒙。 柔和淡光徐然凝出一条人影,就落在池边上——谢怀安惊奇地看到常年破败的小池竟立着一枚幼嫩菡萏——像玉蝶吮吻花瓣。孩童往往不大提防奇丽之物,他半惧半疑:“你是谁?” 那道柔丽的影子轻轻一笑。 风声渐疾,云翳骤散,月华便照出“它”的本相:艳的皮,艳的骨,生为摄人心魂。它似也笃信万物无一能逃脱这重蛊惑,顾自轻慢矜傲着,不惹人厌,反成一种推群独步的风韵。 它由这孩童犯痴,边等边捻玩精雕细削的十指,一忽儿如拈花,一忽儿如拟飞雁跳兔。谢怀安盯着那曲展自如的妙手,惊叹于信意为之的戏法,竟忘了惧怕。 “你不甘心么?”它仍这般问,漆瞳流眄,雌雄莫辨。 谢怀安默不作声。 不甘心? 旧日图景逐一浮现:母亲枯瘦的躯干、父亲厌弃的眼色、嫡兄可鄙的嘴脸、奴仆讥嘲的丑相逐一凑聚为一硕大鬼影,狠狠扎进心房。 谢怀安双手握紧又松开,如是者三,头拳一点:“我不甘心!” “为何不甘心呢?” 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他怕被它轻看,又郑重其事地捎上一句,“可我知道‘不甘心’最没用了!”娘说‘不甘心’分文不值,她从未说错过。 但每个人都攒着满坑满谷的“不甘”,装填不下,再拿去买来更不值钱的“后悔”。 “这话错了,‘不甘心’可有用的很哪……但你有点儿小聪明。”它支颐瞅着他,“谢家小子,报上名来。” “谢、谢怀安。” “怀安?”它笑吟吟道,“欠锐气,但讨个大音希声的意思,也过得去了。” 夤夜过于清寂,这声清润的“怀安”几引谢怀安落泪。他心尖发烫,鼓足勇气,声量仍细比蚊吟:“那你是花精么?” “不是。”它止了游戏,扬手一招,“你何不凑近来瞧瞧?” 谢怀安先挪两步,随后飞奔过去,快触到它时又刹住了脚痴痴相望。它懒洋洋地揽了他一把,柔腻的掌自发心细致地抚至颈项,触感丝滑如绸,不似在摸他的脸,而是在暖他的魂。 他起初还很害羞,须臾便原形毕露,狸奴般偎在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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